巷口一家不起眼的小店,淡藍色的招牌有些斑駁的寫著「青河影像工作室」,旁邊還有個看板,寫著「提供多種底片沖洗/數位沖洗/全彩黑白影印......」。一般人很少會刻意去注意這裡,畢竟,在這個人手一台數位相機,甚至早已用手機取代相機的日子,相片沖洗店早就是時代的眼淚了。
不過,對某些攝影狂熱者而言,他們還是偏愛傳統相機,喜歡底片在暗房洗出來的華麗和鮮豔的色澤,那是數位相機和印表機無法企及的,也是他們一直以來的堅持。這家小小的沖洗店,正是為數不多,仍然有提供沖洗傳統相片的服務的店家。當然只靠著少數幾個老顧客的底片,不足以支持整間店鋪營運——這個老闆心知肚明——所以數位沖洗也做,折頁、裝訂、複印等基本工作更是少不了的。
如果在營業時間走進這家店,大部分時間,你可以看到一個有著褐色短髮的年輕男子坐在櫃 檯,埋首於成堆的紙張中。聽到門開時,他會放下手邊的事,露出親切的笑容,同時你也許會注意到他在右臉頰有個十字型的圖案,不知道是刺青或著只是畫上去 的。櫃檯的左邊有個表格櫃,估價單上詳細地寫著各種服務,平台掃、專業底掃、滾掃...... 銀貨兩訖,童叟無欺,這是店裡的最高原則。
初訪者或許會以為他只是個兼職的工讀生,事實上這家店根本就只有他一個人在管,老闆、店長、工讀生、職稱並不重要。他,梅倫,今年二十五歲,青河前任老闆的學徒。幸運的,前任老闆在到天堂以前已經把一切這行所需的技能都傳授給了梅倫,而這家店鋪也繼讓給了他。
隨著數位技術越來越高超,傳統底片的優勢似乎也在快速萎縮當中。但是總有一點是數位相機永遠比不上的:測光、對焦、緩慢而精准、等待沖洗的過程。同樣的,完全用手工來沖洗底片,用著傳統的相紙,原始的放大機,配上各式各類的放大鏡頭,然後把影像投放在相紙上...... 非常耗時費工,也因此所費不貲,願意花這筆錢的顧客也越來越少,但是這毋寧是一種手工的浪漫,梅倫有時候這樣想著。
也因為如此,梅倫在工作時往往會看到客人送來的照片,不外乎是一些風景、人像,美麗而忠實地顯像在相紙上,不少相片在他看來都是一時之選。能成為世界上第一個迎接這些照片的人,他感到由衷的喜悅。
× × ×
梅倫從櫃子中拿出一卷昨天才送來的膠卷,是K牌的,彩色底片,看起來可能擺得有點久了,不過通常儲存環境恰當的話,還是可以沖出很好的影像,而這位攝影師顯然有妥善的照顧這一卷底片。
當底片的內容浮現在相紙上時,梅倫卻徹底的愣住了。
就 如他所預料的,影像的品質很好,色彩和層次都很完美,讓他意外的是,那張照片裡的人像。這是一張單人照,主角穿著紅灰相間的背心、白色襯衫,灰色的披風帶 著藍色的立領,胸前繫著一個領結,身下是和披風同樣顏色的西裝褲。他雙臂張開,右手拿著一頂圓形禮帽,左手握著一根黑色的棒子,活像個馬戲團中的魔術師。 他對著鏡頭笑著,右臉上塗著一個十字形的臉彩,儘管褐色的瀏海微微遮住了他的臉,梅倫還是看得出來,那個人不折不扣的就是自己。
梅倫只差沒有違反職業道德,把整張臉都貼到相片上去檢視了(那樣呼出來的氣會影響到未乾的藥水),他反覆地看著,只是越來越確定,這個人若不是自己,就是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雙胞胎兄弟。
問題在於,梅倫完全不記得和這張照片有關的任何事情。這套服裝、這個場景,他都完全沒有印象,一件從未發生的事情,要怎麼樣被拍下來成為照片?他一張張翻過這捲膠卷中的其他相片,但是只剩下一些風景照,那個和自己酷似的人像沒有再出現過。
「冷靜點,梅倫。」梅倫這樣告訴自己,然後打開抽屜,找到了這卷相片的估價單。在客戶簽名的那欄,他看到了一個龍飛鳳舞的字跡,研究了一陣子,才看出那寫著:路德。
梅倫的手輕輕地滑過那個簽名,在腦海中回想著是否有任何跟這個名字有關的回憶...... 但是除了他肯定這個人昨天來找他沖洗相片以外,他甚至連路德的長相、聲音都不太記得。
× × ×
接下來等待交貨日期到來的幾天令梅倫十分的煎熬,他考慮過直接打電話過去,但是這樣又未免太顯唐突,有些事情還是見了面再說比較好。一天、兩天......已經到了領取相片的最後一天,梅倫正以為路德不會來了,門口的風鈴才叮鈴鈴響了一陣,跟著一個人影奔了進來。
眼前這個人比梅倫略低半個頭,有著亮卡其色的短髮,橙色的眼瞳,一襲紫色的西裝因為剛才的奔跑而有些凌亂。
「有什麼能為您服務嗎?」梅倫問。
「啊!沒......」那人喘了口氣,調整了一下胸前的桃紅色領巾,然後從戴著白手套的指間拿出一張單子,說:「我來拿相片。」
梅倫接過單子,要來拿的正是那卷讓他困擾不已的底片。
「路德先生?」梅倫有些困惑的開口,雖然他對路德實在沒印象,但是眼前這個人似乎從未踏進他的店裡過。
「什麼?噢,不是的,路德有事情趕不過來,所以我替他拿一下。」那人轉頭看了看四周,又問:「這裡沒有張椅子嗎?」
「這裡。」梅倫從後面搬了張高腳凳,「請坐。稍等一下。」
梅倫拿出了那一疊洗好的相片,交到那人的手上。按理說那張有著梅倫在裡面的相片應該要擺在第一張,但是梅倫忍不住偷偷把他夾在中間。不過顯然是沒差了,因為那人將相片從透明袋子裡拿出來,開始一張一張的翻,直到找到梅倫的照片,然後若有所思的將它夾在手指間。
梅倫和那人都一起盯著那張照片,像是在等什麼,卻又說不上來。
「梅倫,我是布勞。」那人終於開口了,他抬起頭,像是想看看梅倫會有什麼反應。
梅倫不知道到底該對哪一件事情比較驚訝——是這個自稱布勞的人和路德手中握有自己的照片呢,還是布勞一副梅倫應該要了解一切的態度呢。
「呃,請多指教。」尷尬之中,梅倫只能禮貌性的這麼回答。
「所以你是......」布勞看起來有些氣憤:「路德說的沒錯,你真的是什麼都不記得了。」
「記得什麼?」梅倫一頭霧水。
「噢,天哪!」布勞把臉埋進了手中。「你該慶幸路德今天沒有來,否則他一定會氣炸。就算一開始不記得,看到這張相片,我們還以為你就會想起一切了。」
「不好意思,你這是說,我得了失憶症之類的嗎?」梅倫冷笑了一下,「我很好!打從出生到現在,我活了二十五年,該記的事情我都記得很清楚。我是不知道這張照片是誰拍的,或著是在哪裡啦......」
「這張照片就是你拍的啊。」布勞打斷他的話。「整卷底片、全部、都是你拍的。」
布勞的語氣並不像是在開玩笑,但是梅倫還是覺得聽起來荒謬至極。
「這樣吧!......布勞,感覺你很了解,那就說一下我的人生到底發生了什麼事?」梅倫說。
「我不知道該從哪裡說起了。」布勞困擾的抱著頭。
梅倫站起來,看了看店裡掛著的時鐘。
「我們恐怕還要再談一陣子吧?我去把店門關起來。」
梅倫走到門口,將牌子改成了「休息中」,並且讓鐵捲門放下了一半。
「希望你不會介意這裡的環境有點擠。」梅倫一面說著,一面越過一疊彩色的傳單,回到櫃檯前。
布勞看著梅倫走過來,突然冒出了一句:「其實你好像滿喜歡這裡的。」
「還不錯囉。」梅倫拿出了兩個茶包,泡在杯子裡。「喝茶吧。」
× × ×
經過了一個多小時的努力,布勞判定,現在的情況非常不樂觀。
「梅倫,你為什麼連小學校長的名字都記得,卻忘了自己在大學最好的朋友?」
聽到布勞的問話,梅倫只是舉起一隻手指放在唇上。
「就算真如你所說的,我們還有那個叫路德的人曾經很要好。在我的眼中,你們都是全然的陌生人。」
「所以,你一定也不記得小畢了?」布勞失落的問。
梅倫搖了搖頭,眼神清澈透亮。
布勞放下了已經冷掉的茶杯,站起來,穿上外套。
「我得走了。你明天還是一樣時間營業嗎?」
「嗯。」
隔天接近打烊時,布勞果然又來了。身後跟著一個銀白色長卷髮的男人,一身紅色西裝讓整間工作室一下子鮮豔了起來。
「路德。」布勞簡短的介紹。
「其實我們見過面了,我以為你應該會記得。」路德對梅倫微笑著。
「是。」但是梅倫的記憶僅限於路德來這間店裡的那一天。
「那天我交給你一卷底片,是從這台相機裡面拿出來的。」路德從黑色的手提袋裡拿出一台單眼相機,看起來有些微的陳舊,可能是二手的,大概用了三、五年左右。「N牌,第三代,電子快門。」
梅倫遲疑地從路德手中接過相機,小心翼翼的打量著。
「我想,我的專業是沖洗底片,而不是攝影。」梅倫覺得他抓不住這台相機。
「別傻了。」路德不耐煩的說:「聽著,你現在就替布勞照一張相。」
「等等,我實在不能理解。」梅倫放下了相機,「如果、我是說如果,事情真的像你們說的那樣。我們是在大學的攝影社認識的,而且我的確會拍照。那麼......」梅倫停頓了一下,「大學社團不是一件很開心的事情嗎?那為什麼我會忘記?」
路德和布勞互望了一眼。
「布勞沒有告訴你嗎?」路德嘲諷地笑了一聲,「也是,因為那天最後一個見到你的是我。你換上了借來的戲服,還跟我借了快門線,說要到B棟的頂樓去拍幾張照片。顯然,拍下的就是這一張吧!」路德用修長的手指戳了戳那張魔術師梅倫的照片。
「那天晚上你沒有回宿舍,我的快門線,咳,也沒有回到我的手中。打你的手機總是沒人接,隔天白天的課你也沒有出現,我只好再和布勞到頂樓去。在那裏——」
「——有你這台相機、腳架、路德的快門線。東西都在,但是你不見了。」布勞接口。
「就這樣?」梅倫難以置信地問:「我覺得我像是在聽一個三流的懸疑故事,而不是我的親身經歷。」
布勞張開了口,卻沒有發出聲音。路德說:「總之,真沒想到你會跑到青河這裡來。我們的確聽這裡原本的老闆說,你忘了幾乎所有跟攝影有關的事情,包括我們這些朋友......不過,顯然你潛意識中,對攝影這行還有著熱愛,他才能教會你另一項技能。」
梅倫困惑的皺眉,一手在額角按揉著,努力想釐清這些資訊。
「梅倫,你沒有念完大學。」布勞突然說。
「對,那時我念不下去了。」梅倫冷冷的說。
「你以為是你學業壓力太大嗎?其實不是——」布勞說到一半,卻被路德打斷:「停。說好的。」
這個不尋常的舉動引起了梅倫的懷疑:「你們是不是漏了什麼沒有說?」
「我們本來就不打算什麼都說。」路德說:「我們只希望你回到學校去,把那剩不到一年的課修完,至少拿到學位。」
「原來?」梅倫冷笑著,「好朋友真是該做這種事啊!隔了三年才突然想起有失憶症的朋友,然後跑到店鋪裡叫他回去唸書,偏偏話又只說一半。」
「你應該曉得,我不可能全部告訴你!」布勞叫著,「你說的沒錯啊,明明應該是很開心的事情,為什麼會忘記?那天在頂樓發生的事情太可怕,所以你才選擇性地把一切都忘了,甚至連校門都不願意再踏入。難道你要我們重新告訴你嗎?」
布勞喘了口氣,嚴肅地望著梅倫,路德則是把玩著手指,餘光飄向梅倫。店裡的空氣彷彿凝結了一般。
「頂樓的事情......和『小畢』有關?」梅倫問。
「不會吧?!你、你想起來了?」布勞驚訝地問。
「沒有。」梅倫搖了搖頭,眼神蒙上了一層灰,「我只是推論出這樣的結果。」
梅倫覺得他好像的確喚起了一些模糊的影像,但是他沒有辦法知道那是什麼,好像在舀一鍋湯,卻怎麼樣也撈不到料。
「我想和這些東西單獨相處一會,如果你們不介意的話。」梅倫比了比那一疊洗好的照片還有路德帶來的相機。
「隨便你,那些本來就該是你的。」路德站了起來,走到店門口。
布勞也跟著站了起來:「其實你很喜歡這裡的話......也不一定要回學校的。」
「無所謂,梅倫!如果真的想不起來,我們就再重新認識一次。」路德的聲音從門外飄了進來。
× × ×
梅 倫拿起單眼相機,感受著握在手中的重量,當他舉起鏡頭對著路上那個消防栓,似乎真的有那麼一點點熟悉的感覺。他低頭看著相機上各種轉盤、旋鈕,想必是各種 不同的功能調節。「喀啦」一聲,他打開了放著底片的地方,裡面是空的,但是說也奇怪,梅倫反而有種即將被填滿的感覺,像是有道煙火在他的頭腦裡炸開,一下 子堆滿了東西。
梅倫害怕的蓋上底片蓋,努力將那些事情壓回記憶的最深處。顯然路德和布勞是對的,那曾經是很駭人的真相,他不希望這打破了他現在寧靜安穩的生活。
終究,梅倫還是什麼也沒有想起來,他選擇把一切塵封在謎樣的膠卷中。梅倫依舊坐在「青河影像工作室」的櫃檯前,端著親切的微笑迎接客人。沖洗底片的生意雖小,但還是源源不絕,尤其現在又多了兩個熟悉又陌生的大戶。不過梅倫總是會斟酌打點折扣,很難說究竟是賺是賠。
「又要麻煩你了,梅倫。」
路德送來的照片內容永遠都是:花朵、花朵、還是花朵。梅倫懷疑自己這輩子是否還會有去逛植物園的欲望。相較之下,布勞的相片倒是有趣一些,因為LOMO相機總是會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效果,只是在許多扭曲的光線效果下,梅倫也很難看出布勞到底在拍些什麼東西。
至於那張一切禍端的魔術師照片,梅倫還是決定將它放進相框裡,擺在桌前。
「至少紀念一下,即使是被刻意忘記了的生命。」
(完)
Photograph Planning 攝影文手企劃
- Jan 26 Sun 2014 18:55
"Amnesia" Unlight攝影文手企劃-梅倫
close
全站熱搜
留言列表
發表留言